半个月以后,正月十五。
晋阳高府,西书房
窗外天色渐晚,寒意骤浓。如血的夕阳,斜挂在半山腰上,如濒死之人作垂死挣扎,不甘心就此谢幕,却又无力回天。
高欢头北脚南仰躺在西书房的卧榻上,眼睛定定地望向窗外,胸部起伏剧烈,呼吸短暂急促。从窗棱缝里漏进来的斑驳的余晖,落在他那瘦到脱相的脸上,让他看上去就像一条干涸了许久的鱼,虚弱且无助。
夫人娄昭君和两个儿子高澄、高洋,都静静地站在高欢床前,各怀心事地望着眼前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高家顶梁柱,心照不宣地等待着他的最后时刻到来。
“相爷,太阳马上落山,外面寒气湿重,我把窗户关了吧?否则霜寒露浓,阴气湿邪,总不利于相爷的病体痊愈!”
夫人娄昭君附身贴近高欢的耳朵,小声地劝说道。
高澄和高洋也小声附和着母亲,眼巴巴地望着父亲。
高欢并无反应,依旧贪婪呼吸窗棱缝里涌进的冷空气,模样就像一个贪吃的小孩,只顾大快朵颐,却没时间理人,生怕抬头的功夫,饭菜就会被人抢光了去。
夕阳最终落下,天幕合拢,空气中寒意骤然。
丞相府的火烛随即点亮。
愈来愈冷冽的空气呛得高欢连声咳嗽。
娄昭君母子再次小声恳求关上窗子。
这次高欢没有反对,点头同意了。
高洋见状快步上前,抢在哥哥和母亲前面,用手轻轻关闭了窗户。
然后垂手站回到父亲身边。
“你们两个,这么多天一直在我的床前侍候着,想必是很辛苦了。”
高欢望着两个儿子,似有很多话说,可是身体不给力,虚弱到上气不接下气。
“今天是正月十五,你们各自回家和妻儿团圆吧。这里有你们母亲一个人陪我就行!”
高欢话说到一半停住了,使劲喘息了几口:
“我和你们母亲结婚二十多年,几乎每年都是在马背上过年过节,很少有像今天这样的安静时光和她单独相处,难得今天是个清静日子,我想和你们母亲单独说几句老夫老妻间的悄悄话……”
高欢用手示意两个儿子离开。
“这……”
高澄和高洋都面露难色。
他们明显对父亲的驱逐表示抗拒,高湛蹙起了眉头,高洋则委婉回绝道:
“父亲,您现在身体孱弱,儿子们实在不忍心离您身边片刻!唯恐一旦父亲病情生变,母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一个人肯定支应不了突发状况的。
再说了,今天是团圆节,我们理应守在父母身边。父母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如果我们贪顾小家,撇开年迈的父母不顾,那岂不被旁人耻笑不孝?又如何给儿孙们做榜样?”
高洋的一番话酌情合理,一时倒让人说不出拒绝的理由。
高湛此时也回过神来,连忙回应着弟弟的话,试图以兄弟齐心来对抗父亲的驱逐。兄弟俩难得地站在了统一战线上。
高欢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因宠溺儿子们而放弃原则投降。这次他是铁了心地坚持驱逐两个儿子离开。
自觉再坚持下去也无益的高澄和高洋两兄弟,最终在父亲严厉的眼神威压下放弃了坚持,两个人不情愿地你挤我我挤你地互相推搡着出门离开。
偌大的屋里只剩下了高欢和娄昭君老夫妻两个。
“相爷怎么眼角湿了?结婚这么多年,我可是第一次见你动了真感情!”
娄昭君故作轻松地开玩笑道,边说边伸出袖口去帮丈夫擦拭眼角。
“人老了,感情也脆弱起来,变得多愁善感了!”
高欢也以自我解嘲回应妻子。
娄昭君脸上的笑意掩不住眼里的悲伤和不舍,这让高欢看着既心疼,又有些愧疚:这个死心塌地跟随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女人,已经从养尊处优的白富美小姐蜕变成了现在满脸沧桑的中年妇人。一旦自己离开,她又会变成一个孤苦无依的寡妇。
想想人生真是让人唏嘘!
但此时娄昭君的心思并不在自己身上,她在着急为两个儿子辩解开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