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尽处起长歌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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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乱红如雨坠窗纱(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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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的最后一朵秋菊都枯萎了,花瓣紧紧抱在枝头,褪色成枯黄。

尚训一早起来,看到那朵花,心中升起淡淡惋惜。

还未曾与盛颜并肩看过这一秋的菊花,就已经全部枯萎了。

天气已经寒冷,呵出来的气都成了白色。殿内是不冷的,有烧得热热的地龙,但是尚训觉得里面闷热,他宁愿在外面,寒冷让他的脑子比较清醒。

景泰看见他站在冷风中,吓得赶紧抱着披风跑过来,给他披上,口中低声劝他:“万岁还是回殿里吧,万岁的龙体可关系到天下的福祉啊。”

尚训挥手将他的手打开,说:“里面透不过气。”

景泰也不敢说话,站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尚训抬头看着阴沉的天空,辉煌宏大的宫城在一片阴霾中,显不出一丝光彩。

最好的时光已经过去了,假山上娇艳无比的无名花朵,和笛声一起缠绵飞卷的流云,盛夏时一颗一颗掉落在衣领中的女贞花,恍如隔世。

“盛德妃,最近在干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问起了她。

景泰赶紧回道:“最近太子身体不适,好像是冻着了,一直住在朝晴宫里,德妃应该正在照顾他吧。”

“冻着了?太子府中这么多人,难道还会让他冻着?”尚训冷笑。

“是……德妃娘娘她惩罚太子,让他在金水河中冻了小半个时辰……”景泰忐忑不安地说。

尚训皱起眉头:“行仁不过十二岁,就算再有错也是一个孩子,她居然忍心这样惩罚他?”

果然,她已经不再是初见时假山上慌乱无措的女子,如今的她,是个冷漠的、没有心的女人。

即使他再怎么对她好,她也不可能彻底地爱上自己,依然与瑞王纠缠不清。即使明知道他那么舍不得她,她也依然冷淡地,拒绝了濒临死亡的他——即使,敷衍一下也不肯。

可,她既然一开始能做出那么多温柔和可爱来迷惑他,那又为什么不继续欺骗下去呢?他宁愿她用假面目欺骗他一辈子,让他至死不知晓她的真面目,也好过到现在想起以前,这么难过。

尚训看着晦暗的天空,身上微微的寒意让他刚刚养过来的身体又开始发作,胸口和头痛得不行。他无奈地转身回到殿内,坐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奏折,怔怔地抬头看着外面。

景泰站在旁边,小心地伺候着茶水,却突然听到尚训叫他:“景泰。”

“是。”他低头应道。

“去……朝晴宫。”

自从受寒无奈留在朝晴宫后,行仁一躺就是好几天,每天一副气息奄奄的样子,想要给盛颜好看。

谁知无论他怎么装模作样地呻吟啊、痛苦啊,盛颜却从来不去探望,就好像不知道一样,让他气得牙痒痒的。

行仁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谁知扛到最后还是自己受不了,要让一个生龙活虎的十二岁顽皮小孩子待在床上,简直比坐牢还难受,扛了几天之后,他悻悻地认输,自己爬起来出外溜达了。

现在已经入冬,小虫子不多了,蚂蚁当然也不好找。他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发现了墙上的一个小花窗,便凑过去往里面看。

天气寒冷,阴霾一片,站在阴天中的所有树都是光秃秃的,唯有几棵芭蕉树还绿意森森。在芭蕉树下,有丛生的几株矮矮冬青树,也还是绿色的。

这仅存的绿意中,是盛颜坐在中间。她穿着淡黄的衣衫,俯头专注地在绣花架上,一针一针地描绘着手下的画面。

行仁看着她安静的样子,恍惚间忽然觉得,在这满园冬天寒意中,只因为她的沉静美丽,才生出了这些绿色。

她双眼微垂,睫毛细长浓黑,头顶芭蕉绿意浓重,她肌肤的颜色居然也染上了浅绿,如同带了一点水色的玉石,给人一种春天的温柔和煦。

他明知道不应该,也很讨厌这个女人,但此时却如同被定在那里一样,直盯着她安静而平淡的神情、缓慢移动的手指,不能移开眼睛。

“哎呀,太子殿下,这可不行啊!”雕菰发现他扒在这边偷看,赶紧过去隔着花窗对他说。

盛颜听到声音,抬眼看了一看这边,站起来。她轻轻拍掉衣服上的线头,走到花窗前,笑问:“殿下身体好了?”

行仁“哼”了一声,把脸转开了,只觉得自己被她的笑容弄得心口怦怦地跳。

盛颜让雕菰去拿点小孩子喜欢吃的点心来,自己也转到栖霞阁这边。

行仁看见厅内还有几朵菊花开得美丽,便跑过去折了一枝春水绿波,说:“这朵花真漂亮,孩儿给母妃戴上吧。”

盛颜见这个孩子笑嘻嘻的样子,有点厌恶,把自己的脸侧转,避开他的手,说道:“我是你的母妃,你以后见我的时候,还是恪守皇家规矩比较好。”

“难道皇家规矩,孩儿不能与母妃亲近吗?”他笑嘻嘻的,也并不在意。

这小孩子长得这么清秀可爱,样子却十足一副无赖相,叫人看了气不顺。

盛颜伸手将菊花接了过来,握在手中,也不说话。

行仁看着她冷淡的神情,笑道:“以前太傅曾经跟我说,虽然菊花清热解毒,不过也有些是有毒,是除虫菊。母妃这里的菊花,该不会是那种有毒的吧?”

盛颜瞥了他一眼:“只要你小心一点,规规矩矩的,这里人人都会小心伺候你,你怎么会遇上有毒的花呢?”

行仁慢慢地蹭过去,问:“既然你是我的母妃,那我牵牵你的手,可比瑞王顺理成章吧?”

盛颜终于有点怒气了,这孩子真是不知好歹,她已经告诫过他,他居然还敢在她面前提瑞王。

她正要甩开行仁的手,外面却有人低低地咳嗽了一声。

盛颜转头看,却是景泰站在那里,一脸尴尬地捂着自己的嘴。显然刚刚的咳嗽是他发出来的,他的身边,站着的人正是尚训。

她慌忙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将自己的手抽回来,看着尚训。

他明明看见了,也听到了刚刚行仁的那句话,但是却如同什么都不知道,神情自若地走进来,问行仁:“身体好些没有?”

行仁赶紧低头垂手,说:“已经好多了。”

“德妃照顾得很好,是个细心的人。”他看了盛颜一眼。

盛颜低头默然,将自己手中的那一朵春水绿波丢弃在地上。

他示意景泰和行仁先下去,栖霞阁内静悄悄的,只剩下他们两人。

尚训转过身去看外面的蜡梅,天气寒冷,蜡梅已经开始含苞了,干枯的枝条上点缀着一颗颗灰黑的圆形花苞,也说不上美丽。冬天就是这样的,灰的天黑的地,索然无味。

在一片枯槁的沉默中,他听到她微颤的声音,问:“圣上,臣妾能否,问一个事情……”

他“唔”了一声,没有回头。

“臣妾的父亲……当年留下来的那些混乱字码,如今,圣上查清真相了吗?”

他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慢慢回头看她。只见她一身毫无花饰的浅黄色衣裳,头发松松绾成螺髻。因为不知道他要来,她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素面朝天,连唇上都没有点胭脂,只有耳上戴着颗小小的珠子。初冬的阳光从她身后的窗缝间照过来,她颊边那颗珠子的光彩一直在她的脸上闪耀,星星点点,光芒照人。

像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他被那点灿烂光芒迷了眼,茫然若失。

不由自主地,他走过去,紧紧将她拥抱在怀里,仿佛忘却了以往对她的怨恨,用力地收紧自己的双臂。

他说:“查清了,但朕为什么要告诉你?”

盛颜感觉到他双臂的力量,似乎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样,他狠狠地拥抱着她,让她连气都喘不过来。她将自己的脸埋在他的怀中,熟悉的龙涎香的气息,让她就像是漂浮在海中一般,全身脱力。

在这恍惚之中,她听到尚训在她的耳边低声说:“你……这么叫我失望。”

他的语气,让盛颜打了个寒噤。她不敢在此时再提父亲的事情,只咬住下唇等着他后面的话。

“我本来还想瞒过这件事,让天底下你知我知就可以了,谁知,你连个不经常进宫的小孩子都瞒不过。估计现在宫里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吧……”

盛颜听着他冰冷的语气,却不知道他所指的是什么,犹豫着,抬头看他。

他低头注视着她的双眸,一字一顿地说:“你和瑞王,未免太张扬了。”

盛颜大惊失色,愕然地睁大眼睛。

“这样,你叫我……怎么再容忍你?”尚训缓缓地放开她,低声问。

盛颜默不作声,只觉得自己心口一片冰凉。

良久,她垂下自己的双手,低声说:“请圣上让我出宫回家吧……就当我,从来没有进过这个地方,从来没有遇见过你……”话音未落,她声音哽咽,大颗大颗的眼泪顿时滚落下来。

灰黑的天空下,一片沉默,世界仿佛都凝固了,连风声都没有。

尚训觉得自己的胸口被击中一般,剧烈地疼痛。他按着心口,那一次的伤口,似乎从来没有愈合过,还在撕心裂肺地疼痛着。

“离开我以后……你准备怎么样?”

“我……为圣上长斋念佛,祈求圣上长平安,永康乐,一世欢喜……”她低声说道,喃喃如呓语。

尚训看着她,低声叹道:“那又何必?”

盛颜默然良久,跪倒在地,泪流满面:“我……进宫之前,确实与瑞王曾经结识。但虽然如此,我从未做过对不起圣上的事情,盛颜……问心无愧。”

“宫中眼杂,我当然知道你不可能与他有什么事。”尚训垂眼看她,低声说,“我在乎的,是你一直人在我的身边,可是心却不在。”

“我……”她声音颤抖,不敢抬头。

她其实,完全可以否认,甚至可以发誓自己一直爱着尚训,可是,她终于还是沉默了。

她知道自己一生一世也忘不了那一天,春雨里,桃花中,隔着远远近近的大雨,她与他一个照面,终生误。

突然之间心灰意冷。

父亲死的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说,阿颜,我们好好活下去。

现在,她已经没有好好活下去的信心了,这人生这么艰难,纵然宫廷中锦绣繁华,朝堂上权倾天下,也注定得不到自己想要的。

尚训看到了她绝望的表情,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正视着自己。她下巴尖削,瘦减了好多,眼睛显得越发大了。泪光中,倒映在当中的他的倒影,模糊不清。

这个人,若没有心多好,就算只是一个没有知觉的瓷娃娃,待在他的身边,也比人在他身边,心却在别人那里好。

尚训长出一口气,俯头去亲吻她的眼泪,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双眼上,舌尖尝到她苦涩的眼泪。

不知怎么回事,唇触到她柔软而光滑的肌肤,心口的血似乎顿时沸腾起来,只想永远这样抱着她。若她柔软的身躯是一泓水,他也愿意自己投身其中,淹死在里面。

他真的,永远都不是她的对手。

真是绝望。

他牵着她倒在榻上,细细地亲吻她,感觉到她在自己身下的颤抖,他收紧双臂,将她用力拢在怀中,将自己的脸埋在她的肩上。

他有皇后与妃嫔,甚至在十二三岁就有了良娣。可是现在,他却如同初次得到拥抱的小孩,他不知道要如何继续下去。

盛颜咬紧下唇,睁大眼睛看着头上的藻井,龙凤飞舞,万般绚烂色彩,此时这些颜色似乎全都倾泻下来,渲染得眼前的世界一片斑斓模糊。

他不想说话,只抱着她静静地偎依在榻上,他忽然觉得自己难过得想要大哭。这是他爱的人,她在自己的身边,和他静静依偎。若他不知道她的心,这一辈子,那该多么幸福。

他俯下脸,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阿颜……”

盛颜听到了,她低低地应着:“嗯……”

“我曾经给过你两次机会,可你都让我失望了。”他将自己的唇,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说,“现在,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你再辜负我……那么我,永远都不会再原谅你。”

盛颜默不作声,她侧过脸看着窗外干枯的树枝,眼睛一热,温温的液体顺着眼角滑了下来。

尚训轻轻地亲吻盛颜的掌心,吻那上面的掌纹,就好像吻着她的人生一样。

她平静地将自己的脸埋在锦缎之中,让眼泪被无声地吸干。

德妃娘娘,真是个让人不得不佩服的女人。

宫里的人,本来就闲着没事干,现在好容易有点话题,当然要说得不亦乐乎。

“可不是呢,本来,她不知道为什么获罪于圣上,已经被送到云澄宫去了,还以为她永世不得翻身了呢,谁想到,才过了这么几天,又回到宫里了。”

“而且,圣上和她的感情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吗?真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段笼络住圣上的。”

“如今连太子都认她为母妃了,还住在她宫中栖霞阁乖乖听话,那她在这宫里可不比皇后还厉害了?”

本来已经被送到行宫里,眼看一世不得超生的盛德妃,突然之间又被尚训所眷顾,再度成为炙手可热的红人。这么强悍的手段,自然惹得闲极无聊的宫人们议论纷纷。

吴昭慎正随意听着,忽见宫门前,有两位内侍经过,而在他们身后的人,正是瑞王尚诫。

他站在重福宫门前,淡淡地听着她们的谈话,直到后面的侍卫白昼叫他:“王爷,可是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他说着,转头而去,吴昭慎看见他眼神中冷漠的寒光。

不会是……盛德妃曾经得罪过这位惹不起的王爷吧……吴昭慎心里想着,她知道一开始盛颜进来的时候,瑞王就曾经挑剔过她,想要让她出宫去。

瑞王一直对盛德妃有心结,现在知道她越发得宠,所以心里不悦?

吴昭慎在心里暗暗地替盛颜担心,心想,就算圣上再喜欢她又有什么用?瑞王与太后都不喜她,她在宫中又成众矢之的,看来她将来,前途堪忧。

不觉为她暗暗叹了口气。

天气晴好,满宫的梅花衬着积雪,在日光映照下莹然生晕。

盛颜安静地坐在梅花下刺绣,周围一片静谧,除了花瓣掉落的簌簌声,其他什么也没有。

她绣得手腕累了,抬起头来,默默地看向自己头顶的梅花。

身后雕菰给她递上茶水,她接过稍稍喝了一口,外面就有垂咨殿的人跑来叫道:“圣上传召德妃娘娘!”

她以为只是依例询问太子的事情,所以也不在意,应了一声便进去换衣服了。

本想穿庄重一点,但窗外梅花的绯红色透帘而来,一室被映得都是娇嫩颜色,盛颜不觉叹了一口气,换了一身厚暖的孔雀绸。

这身料子在暗处是绯红色,而在日光下则呈浅淡红,是她刚入宫时内府送过来的。

在穿过梅花的时候,看到这一树树娇艳颜色,一个恍惚,她仿佛看见春日桃花下,瑞王仰头对她微笑的神情。

花朵是轻薄的生命,开得恣意妄为,全不管身在何处。

她静静看了一会儿,对自己说,她现在在宫中,在皇帝的身边。等到皇帝这一阵子置气过后,她父亲的冤案也能水落石出。

在云澄宫的那个暗夜,她已经拒绝了瑞王,也拒绝了自己以后所有的幸福可能。她还想着以前有什么意义呢?

阿颜,好好地活下去。

至少父亲去世之后她们母女所受的苦痛,如今她已经全不用害怕。

人生如此,多么幸运。

到垂咨殿时,她才发现今日安静异常,大学士和众知事全都不在,显得有点空荡。

尚训正在殿内,见她过来了,只是示意她坐在身边。

她左右看了看,见尚训只是低头批奏折,忍不住低声问:“不知圣上召我前来,是有什么事情呢?”

尚训抬起头看着她,微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天色这么冷,这个宫殿这么大,真冷清……有你在身边总比较暖一点。”

她忍不住笑出来,说:“并不冷啊,殿内有地龙呢。”

他看着她,低低地叹了声:“不解风情。”

他抬手去抚摸她的脸颊,她抬起眼,正对上他的眼睛。

像今年春天的初遇一样,两个人看着彼此。

她还是一样,美丽而平静,只是多多少少有点疲倦。

他也还是一样,清秀而恬淡,只是神情却是恍惚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们互相都看到对方已经没有了清澈的眼睛。

两人相视无言,直到景泰进来禀报说:“瑞王爷来了。”

盛颜惊得站了起来,今天尚训叫她过来,居然还有瑞王。

尚训回头看她,忽然对她微微笑道:“没事,你何必这样神情?”

盛颜茫然失措,只能对着走进来的瑞王深施一礼,瑞王见过尚训,然后点头对她还礼,两人落座,彼此无言。

尚训微笑道:“春天若是不看花,岂不是浪费了?”

瑞王微微点头,并不看盛颜。而她心里也不知道今天这是什么情况,只好在一边默默无语。

唯有尚训兴致勃勃,说:“我前几天去御花园,看到那里的梅花修剪得不错,只是不知道现在盛开了没有。”

景泰在旁边说:“已经遣人去看过了,稀稀落落开了几朵,在雪地里也挺好看的。”

尚训皱眉说:“这哪有赏梅的气氛?”

盛颜迟疑道:“我的宫中梅花倒是开得不错,怎么御花园的反而不好?”

“朝晴宫面向东南,地气暖和,确实该是开得最好的。”景泰赶紧说。

尚训便转向瑞王,问:“朕准备去看看,皇兄要一起来吗?”

瑞王与这两人不同,对于赏花向来没什么兴趣,随意地说道:“随圣上的高兴吧。”

到朝晴宫外面时,尚诫稍稍停了一下,向旁边瞥了一眼。盛颜回头看他,他收回目光,微一迟疑,便跟着他们进去了。

雕菰将茶点奉上,三个人在前殿喝了几杯茶,转到后面看梅花。在晴好天气下,花朵衬得满庭都是艳丽的红色。现在正是朝晴宫的梅花开到最好的时候,一树树花像胭脂锦缎一般铺着。

尚训回头看瑞王,却发现盛颜站在瑞王的身后不远,她低垂着面容看地上的落花,阳光照得她一身衣裳发出淡淡红色光芒,在周围绯红背景之前,一片安静里,她的容光几乎照彻整个清冷的宫廷。

如同簇拥在朝霞里,这样美丽,这样动人。

看的人只觉得说不出的安静,周围的风都停止了流动,一切都是舒缓而安定的。

尚训转头去看天空,仿佛故意打破此时的宁静,他笑着对盛颜说道:“好久没有听你吹笛了,今日良辰美景,你吹一曲吧?”

盛颜迟疑着点点头,转头对雕菰说道:“去取笛子来。”

雕菰忙到库房去,将盛颜放笛子的箱子打开,挑了一支碧玉笛,一支紫竹笛,一支黄竹笛。

景泰过来,将手中的另外一长一短两支笛子交给她说:“这两支是圣上用惯的。”

雕菰便取了托盘,捧这五支笛子过来,先呈到尚训面前,尚训伸手取了那支长笛,示意她给盛颜挑一支。

盛颜看了一下,将自己平时惯用的黄竹笛拿在手中。

尚诫则一口拒绝:“我不会这种东西。”

“那么皇兄喜欢什么曲子?”尚训笑问。

尚诫略一沉吟,说:“就请德妃娘娘吹奏一首《落梅》吧。”

盛颜举笛在口,笛声便如珠玉滴滴落地,悠扬清越,尚训用自己手中的长笛轻轻敲着自己的手心打拍子,入神地听着。尚诫坐在他的旁边听着这首《落梅》。

这曲子乐音轻柔融冶,糅合着此时艳阳照在积雪上光芒灿烂,四周梅花无风自落,景色中人融融欲醉。

尚训将自己手中的笛子放到口边要和盛颜,却微微诧异,横过来看说:“今天这笛子怎么……”

尚诫就坐在他旁边,闻言便习惯性微微凑身过去看。不料尚训的话音未落,他笛子中已经寒光一闪,那里面藏着的薄薄一把匕首迅速刺入瑞王的胸口。这把匕首颜色幽蓝,刀口极其锋利。

瑞王见机,立即将自己的身子一侧,但两人距离太近,虽然他躲闪得快,却只躲开了心口,只听得轻轻的“啵”一声,那把匕首已经在他肩头及柄而没。

正在吹笛的盛颜被此时突然的变故惊骇得倒退数步,重重撞在后面的梅花树上,受这一震,一树的纷乱花瓣倾泻而下,全都落在她的身上。

尚诫受了那一刀,剧痛之下,已经伸手扼住尚训的脖子,狠狠将他按在石桌上。

尚训自从去年秋天那一箭之后,一个冬天都没能将养好,此时胸背受袭,旧伤绽裂,一口鲜血喷在瑞王袍袖上。

只听有人大喊一声:“护驾!”数十个全副武装的人冲进来,领头的正是京城防卫司右丞君容与,率先奔去将刀架在瑞王尚诫的脖子上。

尚诫再也支持不住,胸口鲜血已经顺着匕首的血槽流下来,湿了半个身子。他踉跄跌坐在栏杆上,勉强指着尚训问:“……皇上?”

尚训气息急促,良久才回头,他脸上全无血色,面色惨白,盯着盛颜,低声叫她:“阿颜……”

盛颜此时眼前一片黑暗,所有明丽的景象都已经变成灰黑。

她没有力气走过去,只能靠在花树上,茫然地低低应了一声:“是……”

“你今日立了大功……”尚训忽然提高声音说,“要不是你,朕还真无法除去瑞王这谋逆乱党!”

盛颜在恍惚间看到瑞王尚诫冰冷而绝望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这才明白尚训的用意。

可是她看着眼前的血迹,什么也说不出来。

冬阳温暖,梅花娇嫩,片片花瓣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融成一体,分辨不出。

就好像,她眼前大片的血,渲染在一起,谁又能分得出哪些是尚训的,哪些是尚诫的。

但,其实又有什么分别,反正留给她的人生,只剩绝望与悲哀。

她丢开手中的笛子,将自己的脸埋在膝盖中,无声地,泪流满面。

瑞王尚诫以谋逆罪投入掖庭狱。

“据说瑞王爷是不成了……”雕菰去探听消息回来,心惊胆战地告诉她说,“圣上那一刀伤了他的肺,而且刀上还淬有剧毒,圣上是打定主意要他的命了。还有啊,原来昨晚君防卫早就带人埋伏在宫里了,就是为防瑞王的兵马呢。”

盛颜却并没有吃惊的样子,只是木然抬头看她,雕菰一见她的神情,吓了一跳——她脸色灰白,全身没有一点热气,几乎与死人无异。

“怎么……”她惊惶地扶着她的肩,正要劝她躺下休息一下,却不料门口有人奔进来:“德妃娘娘,圣上召见,请速到仁粹宫。”

盛颜看着那个人,竟半天认不出是谁来。

雕菰急了,用力在她的肩上一掐,她这才清醒过来,认出来人是景泰,这才恍恍惚惚站起来,跟他过去。

才到白玉石的殿基下,抬头看见尚训站在上面看她,他身体刚受重创,又站在背阴处,脸色苍白如同冰雪。

盛颜心里陡然涌起一阵惊骇,才迈上一步台阶,就脚步虚浮,跪倒在玉石台阶上。

她觉得自己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才发现全是眼泪。

尚训慢慢走下来,将手伸给她,轻声问:“怎么了?”

她抬头看他,这个原本无比熟悉的人,现在她却已经全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她觉得自己畏惧不已,看了他好久,才颤抖着将自己的手放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冰冷,她也是。

他已经长大,应该到了朝政交替的时候。现在铲除朝中的最大势力,他做得天经地义,难道不是吗?

“朕手臂无力,已经无法写字了,德妃替我拟诏吧。”他说。

明明,他的样子,并不比她虚弱。

但盛颜也只能默然取过旁边的笔墨,把自己的眼泪一点一点磨进墨里。

用笔蘸起就着眼泪磨出的朱墨,她提起笔,微微颤抖着看尚训。

“瑞王谋逆,此诚……”他讲到这里,喘了一口气,看看盛颜的神情,冷冷一笑,说,“不讲废话了,你就写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盛颜握着那支朱笔,手腕颤抖。

尚训在旁边看着她的笔迟迟不落下去,心里血潮翻涌,不知不觉胸口的伤又发作,血涌在锦衣上,开出大团鲜红花朵。

他脸色灰白,与死人无异。外面天色阴沉,阳光已经退去,他神情愈发冰冷,声音僵硬:“盛德妃,你难道没有替朕写过诏书?”

盛颜在这昏暗的傍晚天光中,迷迷糊糊想起那一日的桃花。

整个春天,全都沉淀在那一天的桃花上。他在自己耳边低声说,我想要娶的姑娘……像你这样的。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一切都是命运吧。大雨中的初遇,三生池上那一个吻。

她为了对他的承诺,奋不顾身来到这个宫廷,然后,让他死在她亲手写的诏书之下。

瑞王谋逆,十恶不赦。念其乃皇家血脉,赐狱中自裁。

她用眼泪磨的朱墨,用自己亲手写的字,送他离开人间。

尚训看过她写的诏书,让景泰取玉玺印上。

他心事已了,再也支持不住,坐在椅上,勉强说:“都城之外,瑞王各部已经蠢蠢欲动。虽然朝廷严密封锁消息,但周近的驻兵已经赶赴过来。两淮督军因为阻拦京左将领,被暗地斩杀……你看,他的兵马这么快就已经到达京畿,说明他早已经部署好一切,恐怕这几日就要颠覆我朝,所以若此次我不趁早冒险下手,过几天死的人就是我。”

“圣上……”盛颜颤声问,“瑞王把握朝政这么久,可以说是根深蒂固,这一次虽然擒住了他,但恐怕他的势力在朝中难以根除。这一次杀了他,若不能退兵反倒激起国家异动,绝非朝廷之福。不如圣上将瑞王分封到边地也就算了……”

尚训冷笑道:“一旦纵虎归山,朝廷才真会大乱,到时首先死的就是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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