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尽处起长歌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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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风透香帘花满庭(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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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已至,暑热却越发盛烈,即使朝晴宫有那么多的花木浓荫,暑气还是逼了进来。

午后蝉鸣声声,让人只觉恹恹欲睡。

盛颜靠在榻上看着手中书卷,雕菰听到外间传来的杂沓脚步声,忙走到窗口一张,正是宫人们引着皇帝进来了。

她忙叫醒盛颜,两人到殿门口向皇帝下拜。

皇帝将她拉起,随手将她看的书拿过来翻了翻,见是本《春秋繁露》,便无味地丢下了。

盛颜无奈地将书拿回来,归置到柜子上。

皇帝把雕菰和景泰都打发出去,然后从袖中拿出一张福寿笺,放在她的面前。

福寿笺上以金粉绘菩提叶为底,是内局专为太后所制的纸笺,盛颜拿过来看了看,见上面写着几行字,多是日常要诵经几次、净瓶加水、海灯添油之类的琐事,有点疑惑地抬头看他。

尚训带着点孩子气的炫耀,笑道:“既然你在宫里无聊,朕给你揽了些事情做做。”

盛颜问:“是寿安宫里的事情?”

尚训点头:“今日中秋,母后最近身体不适,太医建议去行宫避暑静养一两月,她准备过了中秋,明日就起身。朕听说她的佛堂中供的是长明灯,念的是不绝经,所以便跟她说,德妃左右无事,可以日常去监督一下,以免守佛堂的几个宫女惫懒。母后见朕热心,便把日常事务抄写在这边了,你可以经常去看看。”

盛颜顿时睡意全无,眼睛也亮了起来:“那……我们不是可以进到寿安宫佛堂去,好好地搜寻我爹所说的东西了?”

“嗯,本来朕一个人也不要紧,但想着毕竟是你爹留下的,或许和你一起去看看,能有用得着的地方也不一定。”

她赶紧向他道谢,一边拿着纸研究每日事宜。

尚训无聊之中,转头看见用来降暑的冰。他正感炎热,便走到冰盆边接近凉气。一抬眼看见冰块被雕成琼楼仙山,当中有两个人,一个是寿星南极仙翁,一个是女寿星麻姑。

他看了看两个小人,童心大发,便把寿星和麻姑掰下来,拿过去放在盛颜面前,笑道:“你看这两个人,一个像你,一个像朕。”

盛颜“噗”一声笑了出来,说:“怎么圣上成了个白胡子老头?”

尚训煞有介事地说:“对啊,等朕老得胡子这么长的时候,你还是这么漂亮,永远都和朕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

盛颜低头微笑,把那两个冰雕的小人挪开一点,说:“小心化开了濡湿我这张纸。”

尚训把冰人丢到下面的冰水中去,转头看她笑靥如花,只觉心口热热地烧上来,提着自己湿漉冰凉的双手,故意往她的脸颊上一捂。

盛颜被他突然一冰,惊得跳起来,抓起碎冰作势砸他。

尚训动作飞快,早把冰水中半浮沉的那些冰屑捞起来,两个人打起冰仗来,殿内顿时一片湿漉漉,不知是冰还是水,搅在一起满地狼藉。

一个皇帝一个德妃,其实都只是十七岁的少年男女,此时闹起来就跟孩童一样。正闹成一团,盛颜只觉得脖子上一冰,竟是尚训冰冰的手刚好贴在了她的脖颈之上。

她一声惊叫,正抬手要打开他的手,谁知手腕被他另一只手握住,那覆在她脖子上的手,却并未移开。

她脸上的笑意顿时退却,一种异常的紧张从她的胸口摇曳生出。她惶惑地抬头看尚训,而他也停下了所有动作,仿佛忘却了一切般,深深地凝视着她。

盛颜胸口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他已经放开她的手,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在怀中。

他的呼吸在她耳边急促无比,热热地回响着,他的唇落在她的发上,落在她的脸颊上,落在她的唇上。

盛颜的身体颤抖得厉害。

该来的总会来,从入宫到现在,从修仪到德妃,她早该闭了眼,认了命,将往后所有的人生都交托给身边这个人。

他辗转吻着她的唇,将她紧紧箍在怀中,感觉她温热的身体如同受惊的幼兽般孱弱而柔软,那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害怕。

他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的手难以自禁地放开了她,缓缓垂到自己的腰间。

手指触到了那块九龙佩,冰冷而莹润的玉石,凉意透过他的指尖蔓延到他的胸口,让灼热的身体渐渐就冷了下来。

“我在宫外,有喜欢的人。”

她曾说过的话,当时他漫不经心,后来他以为自己可以忽略。然而事到如今他才发现,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永难跨越的鸿沟。

即使她已经是他的德妃,即使他对她说出了“一辈子”三个字。

可终究,那挡在他们之间的东西,他们无法化解。

被他放开的盛颜,默默地后退了半步,靠在了后面窗上。窗纱透过庭外绿荫,一层浅淡的绿色蒙在她的面容上,令她的神情格外黯淡。

尚训盯着她看了片刻,一声不响地将头转开了。

一片寂静之中,景泰跑进庭来,正在轻声叫着“圣上”,却不料一脚踩在地上一块未化开的冰上,顿时脚下一滑,扑通一声滑倒在青砖地上。

看他龇牙咧嘴趴在地上良久起不来,尚训胸口的恼怒郁闷也似乎散了一些,问:“忙手忙脚的干什么?”

后面跟进来的雕菰忙过去把他扶起来,却发现他后背已经湿了一块。幸好天气正热,景泰倒也不觉得难受,只说:“今日中秋,永颐宫宴席已经准备好了,请圣上降临。”

盛颜看看他身上的水渍,转头又发现皇帝的衣服也被冰濡湿了一块,想是刚刚与她拿着冰互相玩闹时弄的。她想提醒皇帝一声,但又觉得留他在这边换衣服十分尴尬,迟疑片刻,也只能低头不语。

她不说话,皇帝也只能将袖子往她面前一伸,说:“阿颜,你刚刚把我袖子弄湿了,你看怎么办呢?”

盛颜低头认罪:“圣上先脱了外衣吧,景泰,你赶紧遣人去拿套衣服来。”

皇帝却制止了景泰,在榻上坐下,说:“不用了吧,反正天气这么热,朕再待一会儿,水渍也就干了。”

景泰也只能说:“那就再待一会儿吧,这天气干起来应该也快的。”

皇帝“嗯”了一声,靠在榻上。盛夏阳光炙热,即使这殿内放置了七八块大冰也没有用,远远的蝉声此起彼伏,天空蓝得刺眼,暑热深深逼进大殿内。

天气炎热,皇帝心中更是郁积,皱眉说:“都已到中秋节了,还这么热,什么时候才能凉快起来?”

盛颜听他这不讲理的迁怒,也只能说:“也只热这几天了。可等凉快起来的时候,又该由秋入冬,转过一年了。”

他听她声音温柔,宛如叹息,心里也沉了一沉,低声说:“是啊,要是这个人世永远都停留在春天,那该多好。”

盛颜不觉哑然失笑,也不敢介意他的孩子脾气。

他靠在榻上看着她微带红晕的脸颊,那不是脂粉敷上去的颜色,而是在雪白皮肤下微微透出的血色,就如白纱窗后透过来的桃花颜色,无法描摹的动人。

他一时茫然,望着她好久,才默然闭上双眼。

他没有告诉她,他是真的,希望时间永远留在那个春日。

历朝帝王都是春祭日,秋祭月,本朝也不例外。

中秋月圆之夜,宫中赐宴,皇亲国戚齐集永颐宫,后宫的众妃子则是在皇后宫中。

待到夜深,尚训命后局的人提灯送众外戚及命妇回去,暗夜中只见几排灯笼依次排列,缓缓出了宫门,向皇城四散而去。太后身体不适,早已回寿安宫安歇,剩下后妃与众皇室宗室,则随皇帝到奉先殿祭祀先祖。

后妃先行,在奉先殿的帘内祭拜,而其他人在外面与尚训一起拜祭列祖列宗。

深夜中,数百盏灯笼光芒辉煌,照得奉先殿上下内外明亮通㬚,连隔绝内外的厚密锦帘都在灯下变得稀薄,灯光将内殿人影淡淡照在帘子上。

尚训在念祭文,盛颜跪在帘内,听不大懂那些佶屈聱牙的祭文。她偷偷转头看自己的身边,忽然觉得喉口一滞,几乎呼吸不出来。

与她一帘之隔的人,印在帘上的侧面,是她无比熟悉的那一张。

瑞王尚诫。

是的,帘子隔开左右,两边的队列却是一样的。尚训和君皇后在最前面,而尚诫和她在之后。所以,他们现在在一起。

中间隔断他们的,不过就是一层锦帘。

她仿佛可以听见那边尚诫的呼吸,她低着头,听自己的心跳,慢慢慢慢地渐渐沉重起来。

眼角的余光看见帘子微微一动,然后,一只手缓缓伸过来,指尖触到了她的裙角,那双手十指匀长,指甲修得平整干净,她知道是谁的。

他的手在她的裙裾上停下,良久,收拢十指轻轻握住。她的眼睛一片模糊,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恍惚中好像看见前面皇后微微一动,她咬住下唇,轻轻将自己的裙角从他的指下抽走,却不料他手掌一翻,将她的手准确无比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三月间桃花的香气,暗暗袭来。

皇帝的声音在奉先殿内隐隐回荡,如同远在千万里之外。

盛颜咬牙想要抽回自己的手掌,然而他握得那么紧,除非闹起来,否则她无法逃脱他的禁锢。

她无可奈何,只能沉默地任由他与自己十指交握。

满殿的人跪地在听祭文,他们两个人也安静沉默。垂下的广袖遮住了他们紧握的双手,隔着一道厚密却透光的帘子,他们之间的空气凝固般悄无声息。

她指尖微凉,他手掌温暖,紧紧扣在一起的那一双手,将彼此的体温交汇在一起,仿佛连体内那些急促的血也就此流在了一处。

盛颜在恍惚间抬头看高高的花窗间隙,明亮的圆月光华如同水银,无声泻地。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只有握着自己的手,穿越了春秋,带着三月的温柔气息。

他是她丈夫的兄长,她是他弟弟的妃子,可此时他们十指交缠,全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这一阵恍惚,也许有一整个春天那么长,也许只是一刹那。

尚训说:“呜呼,望飨。”

祭文结束,他们悄无声息地放开了彼此,叩首,轻轻站起来。

如同一个梦幻,转眼结束。

第二天是晴好天气,盛颜一早醒来,中秋之后,朝廷休沐三天,就连宫里也因为中秋的忙碌而变得懒散,格外安静。

窗外光线投帘,流云蝙蝠的窗棂被阳光印在对面的墙上。盛颜躺在床上,将自己的手慢慢举起来,放在自己眼前,慢慢地转侧看着。

昨夜的月光,似乎到现在还流泻在她的心上。那十指交缠的温度,也似乎还萦绕在肌肤之上。

她正呆呆看着,忽然听得旁边传来皇帝的声音问:“你的手怎么了?”

她吓了一跳,急忙将自己的手放回被子去,抓住被子坐了起来。

靠在内外殿隔扇上看着她的,正是皇帝。他见她惊诧的表情,便将手中一卷书丢在旁边书桌上,说:“朕好像来早了,你还在睡着,便叫雕菰不要叫醒你。”

盛颜慌张地“哦”了一声,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

幸好雕菰捧着水进来了,对皇帝行了个礼,又把书捧还给他,说:“奴婢在外间煮好了茶,是圣上喜欢的紫芽。奴婢手脚慢,德妃娘娘得梳洗个半刻,还请圣上稍待。”

皇帝今日心情不错,拿了书便出去了,在外间坐下喝了两杯茶,盛颜绾了简单的一个双环髻,一身碧纱宫装,出来向他见礼。

雕菰又叫人设下早膳,皇帝虽用过早膳了,还是陪盛颜吃了一点。他见雕菰将碧粳米粥中的蜜枣细细挑出来,然后试了温度,才捧给盛颜,便问:“阿颜不吃蜜枣吗?”

盛颜看向雕菰,她忙应道:“因上次有几个蜜枣核未剔干净,留了些碎末在内,奴婢担心德妃娘娘再被硌到。反正蜜枣的味道已进到粥内去了,枣肉绵软无味,不吃也好。”

盛颜这才想起上次吃出枣核的事情,点头说:“我倒忘了,你记性真好。”

雕菰笑着说道:“德妃娘娘的一切,奴婢都得用心记着,这是奴婢的本分。”

尚训这才多看了雕菰一眼,对盛颜说:“你身边可算有个贴心的人了,要还是以前那群无用的东西,朕可打算把景泰送过来给你呢。”

盛颜赶紧说:“圣上别折煞我了。”

他只笑笑,又对雕菰说:“你有这份心就很好,朕让后局给你进两级女官阶,日后不要懈怠。”

雕菰开开心心地向他道谢,麻利地收拾好东西离开。

“我看看你的手。”尚训还没忘记那茬事,将盛颜的手拉过来,握着看了半天,然后说,“不好看……太大了。”

盛颜狼狈不已,将自己的手缩回来,脸色微红。

他见她的样子,却又笑了出来,拉过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低声说:“不过这样的手吹笛是最好的。”

她低头默然,不理会他。他又突然问:“你母亲是哪里人?”

盛颜说:“丹阳人,怎么了?”

尚训笑道:“昨日中秋,我本想叫你母亲过来和你聚聚,后来才想到她没有封诰,进宫不便。丹阳属楚地,不如封你母亲为楚国夫人,秩同一品,以后再不用你担心她一人在外了,你们也可以常常在宫中见面。”

盛颜听着他温柔的嗓音,眼前又恍惚闪过昨日晚间她与瑞王牵着的那双手,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歉疚,声音也不由哽咽起来:“多谢圣上……”

尚训轻轻抚一抚她的秀发,说:“你是我的德妃嘛,我们之间还客气什么。”

盛颜默然点头,但想了想还是说:“我进宫仅半年,母亲就一下子加国夫人,恐怕后宫有人多心。皇后亲族显贵,但元贵妃的亲人与我同等,不如先加母亲为显荣、正荣夫人,等日后再说。”

“嗯,也好。”尚训对她笑道。

盛颜想想自己刚进宫时的莽撞,笑着摇摇头。

“阿颜,你在宫里待久了,也开始谨慎小心了……朕还记得你刚刚进宫的时候,真是单纯无知,叫人无奈。”他笑道。

盛颜低声道:“没有人能永远不解世事的。”

即使她希望自己永远不理会这些事情,却也没办法在后宫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不过……你现在这样也很好。”尚训说着,轻轻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点遗憾,第一眼看见的你,可能也回不来了。”

那个专注缝补衣服、如他所想象的普通人家的妻子一样的盛颜,已经永远消失在过往中。不过,他转头看看坐在他身边娇艳无匹的盛颜,觉得满眼迷离,心口微微动荡,不觉微微而笑,说:“也没什么,其实你还是你。一朵花含苞待放的时候,和开到全盛的时候,总是有区别的。”

盛颜看到他凝望自己的双眼,那中间满是对自己的宠溺呵护。她一时心虚难过,仿佛心湖投石,层层波动,昨晚那些耀眼的灯光,也仿佛失去了色彩。

“对了,圣上一大早过来,是有什么要事吗?”

尚训闻言,便站起身,说:“母后要去往黎阳行宫了,差不多快要起行,朕和你一起去送她。”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凑在她耳边轻声说:“等母后一出宫,我们立即去她佛堂。”

黎阳行宫距京城有两三日行程,太后车驾随从浩浩荡荡,皇帝还命柳婕妤和常颖儿随同伺候,加上女官、宫女、内侍,十余辆马车加上数百随从,颇为威势。

皇帝与盛德妃亲来送行,皇后则与元贵妃早一步到来。太后拉着皇帝的手依依惜别,临了目光在盛颜身上一转,想了想还是没有避让她,径自招手让身旁女官取了折子过来,说:“这是昨日章国公递上来的折子,列了不少名门闺秀,皇上可命后局在近日好好斟酌一下人选,待母后回来,再行决定。”

宫中后妃初立,内廷的事务多由太后决定,听她的口气,这次想来应该是皇亲国戚的亲事。皇帝也没在意,接过奏折后随手便交给了身旁的盛颜,说道:“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尽快办妥。”

太后目光落在盛颜手中的奏折上,又抬头看向她恭敬的面容,扯起嘴角笑了笑,转身便上车去了。

皇帝与后妃们将她送到宫门口,依依惜别之后,便拉着盛颜的手对皇后与贵妃说道:“母后临走之时,吩咐阿颜帮她监督着寿安宫佛堂,朕和阿颜这就去看看。皇后与贵妃要一同去吗?”

皇后在这热天气下站了许久,早已额头见汗,湿了脂粉,元贵妃身体不好,更是脸色都变了,两人都推却了,向他和盛颜告辞。

皇帝也不意外,拉着盛颜向寿安宫走去,又看见她手中的奏折,便伸手拿过来,打开看了看之后,微微皱眉,目光也不由自主地向她瞥去。

而盛颜却毫无所觉,依然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神态自然。

皇帝迟疑片刻,将手中的奏折递给她,说:“你看。”

盛颜拿过来看,奏折上抬头便讲:

太子少保景仁殿大学士兼礼部尚书翰林院掌院学士世袭一等公爵臣章伟勘上言:

臣等奉太后懿旨访本朝显盛门庭,今事已成,恭呈睿鉴。

圣上得瑞王守兹神器,仰凭堂构。唯坤纽方舆,乾张圆盖,关雎之德宜行矣。

臣等谨奉表恭进者:王氏范阳门闾,高第敏德,誉重朝野,德光州里。姚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永言志行,嘉尚良深。杨氏名门大家,理识清通,执心贞固,孝悌美誉……

一堆一堆四字语,全都是看不懂的东西,盛颜放下奏折,讶异地抬头看尚训,问:“这是做什么?”

皇帝头也不回,声音平淡地说道:“皇兄要成婚了,正择取王妃呢。”

盛颜低头再看看,才看出字里行间的意思来。她竭力控制声音,尽量平静地说:“是吗?”

“是啊,皇兄年纪比我大三岁,到现在还没有婚配,实在是说不过去。”皇帝瞧了她一眼,见她低头捧着奏折在自己身后,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并不逾矩,也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气。

寿安宫就在眼前,皇帝带她进入宫内,到偏殿书架之前,命人取了朱墨和笔过来。

盛颜难以察觉地深深呼吸,勉强镇定心神,走过去将奏折翻开,放在那张深阔的紫檀木桌案之上,又取过朱墨磨好,摆好毛笔。

皇帝却靠在窗边,并没有过去。

他在逆光之中,一双眼睛深深望着她,声音略带低哑:“朕有点乏了,德妃替朕代笔吧。”

他之前,从未让她代自己批过奏折,然而这一次,却这么自然就说了出来。

盛颜唯有低低地“是”了一声,将笔拿起,等候他的命令。

“就这么写吧——‘淑女于归,宜其室家,此诚皇家之喜。谕:交付礼部斟酌,取上嘉呈寿安宫太后定夺。’”

等她写完之后,皇帝向她伸过手去。她会意地将奏折捧起轻轻吹干上面的朱墨,拿过来给他过目。

她的呼吸轻轻的,捧着奏折的手端端稳稳。

他的目光落在她写的那几行朱批上,端详着那些娟秀齐整的字迹,说:“德妃的字写得不错,看来以后朕也可以多叫你代劳。”

“臣妾不敢。”她低头说。

她自称臣妾。然而皇帝没有说什么,因为他也没有叫她阿颜。

两人沉默避开彼此的目光。他说道:“走吧。”

他们一起到寿安宫的佛堂之上,宫人们正在更换佛前供花。盛颜帮着她们将御苑中刚采下的莲花换上,然后又叮嘱了他们早晚课和长明灯的事情,宫人们都恭谨应了。

等所有人出去之后,盛颜与皇帝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然后走到东墙之下,殿内一排共有十三个灵幢,无论是从殿门口开始数,还是从殿后开始数起,第七个灵幢正是同一个。它悬挂在一个小小的明王菩萨像之上,而那个菩萨像端坐在一个藏经盒之上。

皇帝将菩萨像搬下,他们打开藏经盒,发现里面是一份《无量寿经》,两万字左右的经文,以金粉掺入墨水之中,抄写在长卷之上,即使是蝇头小楷也洋洋洒洒花费了十卷锦帛。

皇帝将其中一卷取出,打开看了看,然后说:“是你爹抄写的经文。朕记得当初修建寿安宫佛堂的时候,母后广罗朝中书法名家,命他们抄写佛典经文。你父亲是天下闻名的才子,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盛颜和皇帝一起将十卷经文都打开细细看了一遍,确实只是普通的《无量寿经》,并无任何异常。

两人都十分失望,将经奁重新盖好之后,又将菩萨重新陈设回原位。

皇帝拿着经文,不肯甘休地说:“然而朕想,你父亲既然指引我们到这里,必定留下了什么,而他在自己送入宫中的经文中留下的线索,一定是要朕去发现的——而且一定,会与朕的母亲有关。”

毕竟,他在最后求见当时还是太子的尚训时,曾含着热泪,以哀求的神情,请尚训一定要记得自己所教的那首开蒙诗。他说,殿下切莫忘了这首诗,否则,先贵妃在天之灵,恐怕都难以安息。

而他的被贬,就在易贵妃薨逝后不久,一场原本与他毫无关联的政治风波,陡然将他卷入其中,有或没有结党似乎都无必要,当君王要清理那一股自己厌恶的势力之时,他便被驱逐出了京城。

可等到先皇驾崩,误卷入那场风波中的所有人几乎都得到平反时,唯有他被遗忘在僻远之地。他的仕途断绝希望后,连小小一个司仓的事务都棘手无比,最终在诸多刁难中穷困潦倒,身死异乡。

“我母亲的死,与你父亲的死,一定有关系。”尚训固执地说。

盛颜点头,两人默默分了那经奁中取出的经文,皇帝拿了六个,盛颜拿了四个,准备在太后不在的时间里,偷偷带出去研究。

经帛并不太大,皇帝夏日的衣服虽比较薄,但龙纹锦绣,袖口宽大,塞在袖子中并不显目。可盛颜穿的是碧纱宫衣,轻纱薄袖,四个经帛竟无处可放。

最后还是皇帝把她那四个经卷塞到怀中,偷偷到偏殿书房去,扯了两张大生宣,然后将经卷和几个画卷包好,让她从偏殿抱出去,然后对女官说:“母后用的空白卷轴不错,朕拿了几个给德妃了,你们待会儿清点一下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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