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尽处起长歌

侧侧轻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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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雾里烟封一万株(1 / 2)

上一章目 录

盛颜在重福宫里住了几天,皇帝祭拜皇陵来回所需时间不少,据说正在归途之中。

越是等待,她越觉得自己慌张。明明自己是与他认识的,可她老是在心里猜测,不知道那个对她在三生池前笑得那么温柔的男人,会怎样出现在她面前。

而且,她和他相遇的时候,又该说什么,怎么说,做什么,怎么做呢?

不过无论怎么思量,见面的日子总会到的。某天她起来的时候,院落中一片安静,只有吴昭慎在院中,见她出房门来,笑道:“今天早上太后身边来人告知,允许大家出院子去,四处走走。”

这院子在内宫城,出了院子就是后宫一切,所有人自然都迫不及待要出去看看以后生活的地方。更何况今日皇帝应该是回来了。

她不知道其他人怎么都会早早知道了消息的,但也只是向吴昭慎一笑,仔细换了身衣服出去。这件衣服是淡绿的颜色,在这样的春天里,一片明媚,也不会太娇艳。走了几步,她觉得腰身大了点,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想,回去再把它改一下吧。

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候,她被宫人引着到御花园去,看见满园的花朵开得锦堆一般热闹。

“前面就是凌波水榭,太后正在里面听曲子呢。姑娘可以去见一下。”宫人说。

她跟着宫人朝凌波亭走去,在御花园里随便走走看看。假山上蔷薇披离,颜色鲜亮,水面上荷钱出水,小小清圆。春天,在整个天下都是一样的。

那宫人平时没有多大活动,不久就崴了脚走不动了,只好指了道路给她。她一路行去,春日中的蔷薇牡丹海棠,锦簇花团。

经过一座高大假山时,她看见上面垂下一丛花,高高悬在半空。她站在下面看上去,那花美丽极了,在蓝天里恣意绽放,她不知道是什么花,只觉得颜色鲜亮,红艳可爱,不觉站在那里多看了一眼。等低头时,才发现有个穿着朱红色衣服的男子走过来了,身后一群人不远不近跟着,保持着一段距离。

她见他身后人个个恭谨,那阵仗着实不小,赶紧退避到道旁,暗想,这人必定是什么显贵身份,所以在这宫里能自如来去。

也许就是瑞王,皇帝的哥哥,把持朝政的那个人?

她尽量避在假山凹处,要让他先过去。

他却在这假山的小径上站住了,看着她,低声微笑问:“你就是盛颜?”

他声音轻缓,明明直呼其名,却一点都不显唐突冒失,听在耳中如私语一般。

盛颜微微一怔,心想,这人可不像传说中权倾朝野飞扬跋扈的瑞王,更何况从年纪来看,他反倒显得比圣上更年轻一些呢。

她不知道他与自己搭话是什么用意,所以只是微一点头,低头行礼。

“昨日听吴昭慎提起过你,你和她形容的很像。”他随口说,擦她的肩走了过去,她将头抬起来时,他目光从她纤瘦的肩背上滑过,却又似有所动,微微侧头回望她。

那目光不偏不倚对上,两个人都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对方的模样。

一个温润如玉。

一个娇美如花。

她站在这假山的紫藤花下,春日艳阳迷离,在艳丽的紫色花朵下,仿如散发出炽烈光华,容光流转。

他清秀俊美,即使是穿着这么浓艳的朱红色衣服,容颜也不会显得失色,笑容里有藏不住的清气。这是长久在书本中浸润沉淀出的气质,周身有如蒙着烟气般。

盛颜不觉将皇帝和他一比,在心里暗自思忖,也是一时瑜亮。

一个沉敛慑人,一个风华出尘。

她忙将脸转过去,盯着崖上那朵花,心里略有慌乱。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不由笑了一笑,见身后那些人还在假山下,看不见自己的行动,便回身走过来,抓住崖边一株粗大的紫藤,试了试假山上的落脚处,爬了上去。

盛颜站在下面看他采到花,慢慢爬下来,却不料脚下踩空,几乎摔下来,她一时情急,伸手去扶住了他的腰。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小声说:“没事。”

她才醒悟过来,迅速收了手退开,一张脸红得无处可藏。

他将采下的那朵花递给她,盛颜看那红色花朵躺在他的手中,放着淡淡的微光,那光彩让她一时紧张,凝视着他的手,却不敢伸手去拿。

整片假山上都是紫藤,她全身被笼在藤花的茵茵紫意中,他看着羞怯的她,只觉身边仿佛骤然微凉生起,拂面清风。

于是他微笑着,将她的手拉过,轻轻把花放在她的掌心中。

她脸一红,只觉被他握过的地方热热发烫,便将身子往后缩了一下,握着花就匆匆走到前面去了,再也不敢回头看他。

来到凌波亭,她赫然发现,本次应诏进宫的一群女子都已经在了,只有她并无人通知,落在最后。

她心知自己这样的情况,自然是会被排挤的,也只能赶紧对候在外面的宫女说了自己身份,告罪求见。

“哦,是那个盛彝的女儿吗?”太后想起自己走的时候确实曾吩咐过这茬事,便让带她进来。

盛颜进去后,听水榭内两个十来岁的女童正在唱着清平调,声音清脆稚嫩,讨人喜欢。太后兴致正浓,盛颜自然不敢上前打扰,只能低头站在下面。

等听完了最后一句,太后才看了看站在一侧的盛颜,那目光先在她面容上端详,见她虽然装饰简淡,容貌却是异常美丽,不由着意多看了几眼,转头对身边女官说道:“这女娃儿相貌可是顶好的。”

女官笑着俯身应道:“正是呢,我昨日随太后回宫之后,便听人说了盛姑娘的名字,见过的都说容貌无匹。她又是太后额外开恩才能进宫的,更是引人注意了。”

这无意的一句话,太后却垂眼一笑置之。哪朝哪代,宫里都不差艳冠后宫的一个女人,比如说,二十年前那一个。只是往往到最后走到繁华鼎盛之处的,不是她们。

只是她今天的好心情却因此而消失了,脸上挂着笑,转向另一个宫女问:“宫中嘴碎的人多,圣上身边也是不少,这么说圣上也听到她的名字了?”

那宫女点头道:“太后昨晚担忧圣上劳累,奴婢奉命去打听时,也听景泰景桓他们说起,圣上一回宫就听说此事了,对这位同日出生的盛姑娘本来就有好奇,便过问了两句。”

这话一出,众人便都知道,即使还未见面,她天然便已经有了优势,在皇帝心上留下印象了。满堂的女孩子虽都依然含着笑,但心下都堵了郁积进来。

盛颜只觉紧张不已,又想到他一回宫便打听自己的事情,显然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三生池上的那句誓言,并不是随意敷衍。

她的心口不由得怦怦跳起来,脸也羞涩得通红起来,只能低头缄默,什么也不敢说。

无数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见她为了皇帝曾问过自己这么一两句话而喜悦无措成这样,不知多少人在心里嗤笑,连女官和太后也轻视起她来。

等太后目光下移,看到她不合身的衣服时,便微微有点不悦,示意她起来后,又随口道:“你与皇上同日出生,又承先帝赐名,与我皇家或许有缘,因此宫中才特地诏你进宫。只是天下事都讲缘法,皇上究竟最后喜欢谁,也不是定数,你自己谨慎。”

盛颜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知道自己失态了,顿时懊悔不已。但她也无法辩解,只能低低应了一声:“是。”

太后让人在门边放了把椅子,让盛颜也与其他人一样坐下。她对众人笑说:“皇上今日本说要陪本宫逛逛御花园的,但他昨日才从山陵回来,朝中留积政务不少,所以刚刚遣人来说,让你们陪本宫就好。我们先去看看这春日的花,皇上不来也好,大家反倒自在,不要拘束。”

众人都应了,随她站起。身怀才艺跃跃欲试的几个人有点落寞,但讨好了太后也是一样的。何况不少人也听说过皇帝性情平和恬淡,自然是不喜欢与这么多人聚在一起。

太后起身走到门边,偶瞥见盛颜的手攥得紧紧的,随口问:“你手里握的是什么东西?”

盛颜低头一看,那朵花还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中,她手指节都因为握得太紧而泛白了。

她无措地把手摊开,发现那朵娇艳无匹的花已经挤成了一团,汁水全染到了衣服上,红色染在淡绿色上,分外显目。

她慌忙丢了花朵,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太后想起她父亲已经去世,家境沦落破败,现在看她这副惊慌样子,心里略有嫌恶,想,总不是大家闺秀的气派,也有点后悔怎么就心血来潮将她召进来了,于是便不耐烦地说:“你就不必跟来了,赶快去换了衣服吧。”

盛颜匆忙告别,离了凌波亭,走上来时小径,周围依旧是啼鸟声声,花开无数。

但她心绪紊乱,知道今日在太后面前出丑失态,又想到那个握了她手的男子,心乱如麻。

在这样陌生的地方,遇见了全然陌生的人,她不知以后如何自处,越想越闷,眼泪差点就落了下来。

离了御花园,那个说要等她的宫女却不知去向。

盛颜茫然站在入口处看了半天,见根本无人来往。而同样进宫应选的那些女子,却都跟在太后身边笑语盈盈,被远远的春风送来的声响,入耳后却徒增难受。

盛颜只能一个人走回去,循着记忆中的路径,慢慢寻回去。

停停走走间才发现,原来宫里极其空旷,高大的屋宇间,即使只是一丝微风流过,也是凌厉割人。一切殿宇都是高大而恢弘的,威严得没有容身之处。她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荡地回响着。

一股森森的冷气,围绕在她周身。

她闷声不响擦了眼泪,仰头看高天寂寥,压在自己头上。她徘徊着,竭力把自己的事情丢在脑后,只专注地想着那个人。

这么大的皇宫,他早早就没有了母亲,在里面该有多冷清。

不知道他母亲亲手栽下的那株桃花,是被拔掉了,还是留下来了。

想到他,不觉就镇定下来。她安慰着自己,第一次见面,太后也应该知道自己会慌乱,以后日久见人心,自然会知道自己本性。

转过几条宫墙,前方隐隐传来一阵笛声,吹的是一曲《临江仙》,隔得远了,一种似有若无的缠绵,尤其动人。

她站住脚听了一会儿。那笛声悠远绵长,如春日和煦,让她觉得心里舒畅许多。这宫里路径她并不熟悉,只能倚在墙上静静听着。

突然笛声一下拔高,似乎是吹破了笛膜,兀地哑了下来,

她黯然轻叹,转身正要离去,却看见前面陡然出现一个人影,立时吓了一大跳,仓促后退一步,几乎摔倒。

那人忙拉住她手腕,问:“怎么,吓着你了?”

她抬头看见朱红衣,祥云纹。原来是给她摘了那朵花的人。她心中觉得是他害自己惹太后不高兴,当下把自己手一甩,丢开他的手掌,想,这个人好无礼,随随便便对人动手动脚的,难道不知道她是进宫候选的。

他脾气极好,被她甩开手也不以为意,只挥挥手中的笛子,笑道:“笛膜突然破了,就知道有人在偷听。”

“只听说偷听旁人弹琴会断琴弦,还没听说偷听人家吹笛会破了笛膜的。”她心情低落,便说道,“明明是你变调转换时气息岔了,冲破了笛膜。”

“这么说,你也会吹笛?”他笑问,声音温厚,神态平和,与他的笛声仿佛。

笛子,出身也算书香的母亲曾经教过她。在这样辛苦的生活里,让她们寻出一些开心的事情来。

她点了一点头,旁边的内侍忙捧了一管笛子给她。

那笛子是绝好的,清空匀称。她伸手取过,一近口,那人便知道她吹的也是《临江仙》。

笛音清朗,咽咽隐隐,合着花园中黄鹂的滴沥溜圆,直如珠玉泻地。

被她的笛声一引,他也取过一支笛子和上。她气息较弱,声音缠绵婉转,而他声音浑厚悠长,两股笛声在乱云间应和,直吹得满庭风来,日光动摇。叶间花上,一时连风声都立足驻步,万籁失了声音。那两缕清音,直如纠缠的云气,相互拔高缠绕,响遏青霄。

她本想只试几个音就罢了,此时不能自已,继续吹了下去。

《临江仙》有四格二调,原本入高平调,后人也有演入仙吕调的。在笛子演奏时,高平调与仙吕调可以相和。只是到曲子最后她音一折,仙吕调以低缓结尾,而他的高平调却是《临江仙》第三格,因为要增二字,音尤其长。可是她女子气力稍显微弱,今天又遇上不开心的事情,接不上这样险的气脉,所以依然只能以仙吕结尾。

两人的合奏突兀分开,各自怅然把笛子放下了。

这一场妙奏,到最后却落得蛇尾。

她将笛子交还他手中,低头看见他一双手,碧绿玉笛,白皙十指,日光下莹然生润。这人能在宫中自由行动,又不是皇帝,想必就是瑞王了。

传言真不可信,那传说中煊赫跋扈的瑞王原来是这样一个可亲人物,还雅善乐律。

想到他虽是皇帝的哥哥,但后宫这样见面,不合礼节,盛颜不觉心生防备,暗自退了一步。

忽听到不远处有人在走近,脚步起落,显然是一群人正向这边过来,又听到说话声音传来,说:“不知道是什么人在这里,吹得这么好听。”

她知道有人来了,一时心里慌张,转身就走,也忘记了礼节。

听到他在后面叫她:“怎么了?”可她不想与他多言,加快脚步,便要匆匆离去。

他给身旁内侍丢了个眼色,示意他远远跟着,自己迅速追了上来,问她:“你怎么在这里乱跑?可知道宫律严格,私下在宫中走动可是要问罪的。像你这样还连个名位都没有的,说不准就被遣出去了。”

盛颜这才明白过来,抬眼看着面前分不清南北的道路,不禁觉得心下发凉,睫毛微颤。

难怪那个带路的宫女会说自己脚不舒服,难怪她出来时对方已经不见了,原来她早有预谋。

见她脸色微变,茫然不知所措,他反倒笑了,抬手抓住她的衣袖,将她拉到旁边宫间小巷中,说:“来这边吧,我知道一条回重福宫的捷径。”

她一时失措,眼看那些人就要看到自己,也只好跟着他匆匆在陌生的宫里慌乱行走。等发觉自己这样不妥时,已经全不知身在何处,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他。

他对宫中的路径极熟,左转右拐,重福宫侧旁小门已经遥遥在望。

她看见了熟悉的地方,这才松了一口气,赶紧谢了他,也是让他止步的意思。

他则依然陪着她往前走,问:“你初来乍到,在宫中走动时不是应该有个人带着你吗?”

因怕人听见,他这一句问话嗓音低低的,温柔至极,仿佛耳语。盛颜几乎可以感觉到他的气息在耳边萦绕,下意识地便避开了半步,垂着头轻声回答说:“那位宫人走到假山下时,崴了脚。”

他了然地打量她,自然知道她是不知不觉间就被人下绊子了,又问:“新入宫的一群人不是都在陪太后赏花吗?怎么你一个人先回来了?”

盛颜垂下眼睫,说:“在假山上,有个人忽然莫名其妙给我塞了一朵花,结果我一时紧张,将花朵给揉碎了,染污了衣裙,太后命我回去换衣服呢。”

他目光落在她的裙上,不由得笑了出来,说:“这真是我的错,请盛颜姑娘千万莫怪罪。”

她见他笑得如此坦荡,只能窘迫地抚了抚裙子上的污渍,说:“那朵花好好开着,如此美丽,为什么偏要将它摘下来?结果片刻之间就糟践了。”

“真对不住,我会错了意,还以为你喜欢它。”他笑着凝望她,又说,“何况,宫里的花开得这么多,无人欣赏的话又有什么意义?能得你多看一眼,它也不算白白开放了这一场。”

这话语似是赞美,却又如此隐晦,温和亲切又恰到分寸地便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让人如沐春风。

遇上这样温柔的人,盛颜郁积的心口也终于略微松了一点。她长出了一口气,心想,就算太后不喜欢自己,可她这样的身份,总不屑于给自己眼色。

这人生不如意事太多,只要他喜欢自己,其他的都无关紧要了。

他见她神情安定下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平静了些许,但那种楚楚可怜的姿态似乎也减淡了。于是他心里又升起逗猫儿似的心态,微笑打击她道:“不过看样子,你以后在宫中,处境堪忧啊。”

盛颜轻咬下唇,沉默靠在门上,过了一会儿才说:“不,我一定会在宫里好好过下去的,我既然来了,就不会离开。”

因为,她答应了他,她告诉过他,你放心,我等你。

这么大的天下,这么庄严的宫廷,这么长的时间,或许只有她知道,小小的他曾经在母亲居住过的小屋前,沉默恸哭。

见她沉默而倔强,却如发誓般一定要留在这边,身旁的人含笑凝望着她,问:“若皇上不喜欢你呢?”

盛颜将自己的脸转向一边,避开他直视自己的目光,用低若不闻的声音回答说:“不劳你操心。”

对方不由得笑了出来,饶有兴致地俯头看着她,笑问:“还没见过面,就觉得胜券在握了,嗯?”

这最后一个音拖得长长的,颇有戏谑意味,语含调笑。

他们只是两个陌生人,怎么能如此对话。盛颜立即向他敛衽为礼匆匆道谢,便一言不发加快了脚步,赶紧进入了小门。

走进院子,她稍稍转头一看,他还在那里微笑着看自己,忙低头转个弯,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她在心里想,若皇上不喜欢自己,那也是命。

至少,她履行了自己的承诺,毁约的是他而不是她,她对得起自己的心。

她一个人先回来,众人都在御花园中,孤零零的院落内只有吴昭慎一个人坐在荼蘼架下,在本上记录院中巨细事情。

吴昭慎看见她,便招呼她坐下喝盏茶。盛颜捧着茶碗啜了几口,想着刚刚那个似乎比皇帝年纪还要小的瑞王。

这般温柔笑语的男人,与她听到的传言根本不符。不知为何,心口隐隐不安,她开口问:“吴昭慎……听说圣上的母亲,多年前早逝了?”

吴昭慎点头道:“正是呢,孝康太后是在圣上六岁的时候去世的,当时先皇正在行宫,闻讯赶回来时,已经迟了。”

盛颜略一迟疑:“孝康太后?”

吴昭慎说:“孝康太后就是当今皇帝的生母,她当初薨逝时是贵妃,先皇对她极为宠爱,但终究福薄早逝。而当今圣上登基之后,追封生母为孝康太后。”

盛颜只觉错愕,心想,他母亲处境,自己是亲眼见过的。而他也曾经对她说过自己母亲的遗言,他在对她倾诉时,眼中那明明确确的怨恨,至今还在她的眼前。所以,他年少时的艰难,他母亲的凄凉,应该是确凿无疑的。

当年她七岁的时候,确确实实跟着他去看了她母亲所住的房子,确确实实与他一起爬过院墙回到了他居住过的地方,她还曾亲手在那株桃树上折下一枝桃花送给他——

既然先皇会为他母亲临终而特意从行宫赶回来,又曾封她为贵妃,那必定是深蒙恩宠的妃嫔,他母亲又怎么可能会在那种冷落的荒僻小屋中过世?

自己当时看到的,难道是幼年的幻觉?

可是,那个当年和自己一样大的男孩,如今长成这样堪以肩负天下的模样,还与她重逢了;他也依然还记得当年那一夜的细节,与她一起重新回忆起这一切。

不是自己童年时荒诞的一个梦。这是真真切切存在的。

盛颜只觉得胸口一股凉气升起,让她莫名恐惧。

可他绝不会那样来骗她的,他的身份也该是确凿无疑的。毕竟十年前在这宫里,与她同龄的孩子,只有一个祥王尚训,也就是现在的皇帝。

她勉强按下自己的恐慌,暗自安慰自己,又或许,是自己会错意了。他带自己去看的那个小屋子,是当初母亲刚进宫时候做侍女所居,后来封妃就弃之不住了,所以才这么破败吧。而他是还在怀念自己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舍不得变成佛堂而已。

她犹豫良久,才又问:“我听说孝康太后当年是宫女出身,在宫中一定也很不容易吧?”

吴昭慎笑道:“你倒是知道得清楚。孝康太后是太皇太后的族女,刚进宫时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过一阵子,不过她早早就封了贵妃之位,又诞下皇子,备受先皇荣宠,如今这宫里,记得她做过宫女的人都不多了。相比之下……”

她想说,相比之下,圣上的兄长瑞王的母亲那才叫身份卑下,但宫中事有些自然不宜说出口,何况瑞王如今是什么身份,谁敢背后议论?所以她也就只抿嘴一笑,给盛颜添了半盏茶,不再说下去了。

盛颜听她这样说,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还想再追问一下根底,偏巧雕菰跑过来,一张脸红红的,显然是渴极了,抓过桌上的茶壶就给自己倒水,咕咚咕咚喝了足有三四杯才停下手,舒爽地出了一大口气,说:“膳房那边都备好了,让吴昭慎去看看,让吩咐送几个人的午膳呢。”

雕菰在宫中一向由吴昭慎调教,两人关系如母女,见她这样无状,吴昭慎也只无奈地笑笑,对盛颜道歉:“这孩子就是这样莽撞,什么事情都风风火火的,改天撞一回就好了。”

盛颜笑笑说:“没事,我在家中也是这样的。”

“哎哟,盛姑娘比这小丫头可稳重千百倍了,哪像她呀。”吴昭慎说着,看看日头,赶紧起身,“得,你们聊吧,我先去膳房看看,张罗一下今日各位姑娘的午膳。”

“有劳昭慎了。”盛颜起身目送她离开。

雕菰从怀中摸出个手帕包来,里面是两个小点心。她看看吴昭慎的背影,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示意盛颜别出声。

“膳房的小公公送给我的,听说这可是陛下最喜欢吃的呢。”她小小声说着,分了一个给盛颜,“我可还没见过皇上呢,你呢?”

盛颜自然是摇头:“我也没见过……”

“听说圣上脾气很好,待宫人也特别好,特别特别仁和宽厚。宫里上下都说,打从有天子开始,咱这一批宫人是最有福气的!”雕菰很认真地说。

盛颜也不由得微笑出来,她托着腮想了想桃花下帮自己晒桃花的那温和侧面,再想一想春雨中叫自己上车的那把嗓音,再想一想花神庙中抽签时他仔细看签文的低垂眼睫,觉得心口一种难以言喻的甜蜜轻微涌上喉口来,让她的话语也变得轻柔起来:“是啊,特别好。”

“不过,我在宫里久了,总能看到圣上一两眼的。”雕菰笑眯眯地咬着点心,很认真地说,“毕竟,大家都有机会的嘛——只要不像瑞王爷母亲那么惨就好了。”

盛颜没有在意她的话,小小咬了那糕点一口,仔细品尝他喜欢的味道。甜而不腻,微带着清爽茶香,果然很好吃。

雕菰说起宫中秘辛,简直是两眼放光。她凑近盛颜,压低声音说:“你知道吗,那个瑞王的母亲啊,原本是宫里洒扫的宫人,连个品位也没有,偶尔有一次被醉酒的先帝撞到,宠幸了一回就忘在脑后,不料却怀孕了,还一举生下了皇子!”

盛颜“嗯”了一声,她对瑞王并无兴趣,只说:“那是她的福气呀。”

“什么福气呀,简直是大祸临头呢。当时太后倒是怀了龙种,可惜未足月就滑胎了,还落下了病根再难怀孕,皇后之位岌岌可危,你说她怎么看这生了皇子的宫人?再者,易贵妃蒙先皇深宠,就差一个皇子傍身,谁知她还没响动呢,反倒是区区一个宫女,一次酒后临幸就生了,你说她生气不?甚至,先帝自己都忘了酒后这回事了,一开始还不予承认呢,但因为在起居注里确实有记载,所以才容她生下了孩子,封了个极低的品级。”

盛颜听了,心中也极不是滋味,说道:“那太皇太后自然会关切自己的皇孙儿吧?”

“才不呢,先帝与易贵妃感情深得如同民间夫妻般同住同宿,太皇太后自然乐见自己族女深受皇恩。而且当时先皇春秋正盛,易贵妃过了一两年也就怀上了,这皇长子的位没被自己的族女抢到,太皇太后也是郁积在心呢。因此,瑞王爷母亲的境况,真正叫如履薄冰,能落得不闻不问已经是好事。所以,当时整个宫里对他们母子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还有人刻意欺辱而让主子舒心的,听说都落到衣食不周的地步了,真叫凄惨!”雕菰说得跟自己亲眼看到似的,绘声绘色,“你说,这样的命运是不是太惨了?”

盛颜同情地点头,心里不知哪个地方闷闷的,只觉得有些事情极为不妥,可又不知道究竟是哪里不对劲。

雕菰看看左右,更加眉飞色舞了:“最惨的是啊,贵妃诞下当今圣上之后,先皇马上就赐名,满月后就封为太子了,可比圣上大了三岁的瑞王呢,却是在先皇给圣上起名时,天章阁的盛大人上书圣上,提醒他还有一个皇长子未曾起名,才被连带赐了名呢。”

天章阁盛大人,那自然是盛颜的父亲。

想到父亲至少为这个可怜的孩子讨了个名字来,盛颜也稍觉宽慰,轻叹了一口气,说:“不过现在瑞王爷权倾朝野,年少时的艰辛也算是都过去了。”

“是啊,不过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遭遇,所以听说瑞王爷特别凶残!特别可怕!当初他在军中命人活剐奸细时,听说一定要刽子手割足三百刀,还召集所有人围观,以儆效尤……”

盛颜听了,正觉得心口不适,幸好吴昭慎已经走过来了,直接一掌拍在雕菰的头上,说:“乱嚼什么舌根!去把那兰花移一下,日头都晒到了!”

雕菰顿时跳了起来,想到瑞王势力非凡,一边悔恨失言,一边搬兰花去了。

“这孩子年少无知,今日又多嘴了。”吴昭慎笑着,对盛颜说道,“倒是要恭喜盛姑娘,我听宫里人说啦,圣上回宫后还特地问起你来呢,他对同日出生的姑娘很好奇。圣上温厚仁静,性情是极好的,你见到就知道。”

盛颜点头。她自然知道他的性情,在春雨中,桃花下,他凝视着她时,比拂过她耳畔的微风还要温柔三分。

幸好,同是幼年丧母,他变成了如今这样的人,与那个暴戾狠厉的瑞王迥异。

盛颜谢了吴昭慎,起身回屋去了。

换下衣服,盛颜靠在窗下歇息了片刻。

心口依旧在燥跳,她有点隐隐烦闷。仿佛自己做了极大的错事,但一时却又并不知道错在哪里。只是暗暗心悸。

无可名状,莫名懊恼,不可言说。

盛颜离开后,吴昭慎任由雕菰笨手笨脚搬兰花,思量着众人是不是都会陪太后用膳去了。正想去打听一下,忽听得外面有人在叫她。她走出院落去,一看站在外面那人,却吓了一跳。

那人身穿淡天青色便服,只在腰间散散系一条明黄佩玉腰带,身后十数个带刀的锦衣侍卫侍立着。在宫中这样架势的人,自然只有瑞王。她忙跪下叩见。

瑞王也不叫她起来,往院内看了一眼,嗓音因克制而变得低沉:“那个叫盛颜的女子,还未见过皇上吧?”

她听说过瑞王种种事迹,心中害怕已极,心想,必定是刚刚盛颜与雕菰讲他是非时被人听去了。一个毫无背景瓜葛的姑娘家,刚进宫就妄议是非,惹得瑞王亲自过问,恐怕如今在劫难逃。

当下她便连连摇头:“并没有见过。”

“她这样的人,留在宫中不是朝廷幸事。”他压抑住怒气,微微皱眉,“真没想到,一个流落荒野多年的女子,凑巧就在那天被寻回,送进宫里了。”

吴昭慎忙磕头应道:“但是圣上与太后以为……”

“我自然会去与他们说明白,你知道自己该怎么说、怎么做就好。”他不容她说完,打断她的话。

在宫中见多了命运变幻的吴昭慎心想,这女子留在宫中恐怕也逃不掉瑞王手段,我又何必为她而扯上什么麻烦?

于是她立即应道:“奴婢在看她长相时,觉得此女长得太过美丽,恐怕是薄命之相。何况她自小孤苦,指掌粗大,似是没有富贵之命,难以在宫闱中生活。”

“原来如此。”瑞王颜色稍霁,点头道,“太后或许会重新商议此事,你准备好她出宫事宜吧。”走了几步,回头看犹自伏在地上的吴昭慎,又说,“你若能帮上忙,我自然会好好谢你。”

命运即将在短短几句话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盛颜却恍然不知。她勉强镇定心神,将那身过大的衣服放在榻上,用手去比了一下腰身,然后取了针线来,将腰身缝小。

还未改到一半,她忽然听见外面传来轻微的异动声音,然后便是有人小心翼翼踩着草叶走动的声音。

她本不想理会,可这声音一直在窗外断断续续的,终于忍耐不住,起身走到窗边,将窗户一把推开。

是刚刚送自己回来的那个人,他居然正在院子后面徘徊。见她推窗看见了自己,他有些许尴尬,朝她笑了笑。

她看看四周,问:“你怎么进来了?”

他指指外面,笑着说:“差点被人堵住了,所以赶紧躲起来,不然会被发现我一个人在宫里乱跑的。”

盛颜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越过窗户看向侧门。角度不太好,只见吴昭慎跪在一个人的面前。那人穿着天青色的锦袍,背对着她。明明她在宫里应该没有认识的人,但这个背影不知为何,却让她有点异样的感觉。

她犹豫着要不要偷偷过去看一看,却听见身边的他自言自语:“他带人来这里会有什么事情?”

盛颜听到这句话,一时悚然停住,想到今日做错说错,心里不由一沉,想,宫里的事情,还是不要理会才好,反正与自己没有关系。

所以她也不再站在窗户边,更不再理会窗外人,转身便回屋去了,拿起榻上的衣服,专心用细密的针脚把腰身收小。

而他一直等候在外,直看到瑞王离开,才松了一口气,走过来趴在窗边叫她:“喂,你……”

话未出口,等看见坐在那里的盛颜时,却一时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盛颜安静地坐在屋内亮处,专注地缝着自己手中的衣服。纤长睫毛在脸上投下玫瑰色的痕迹,偶尔一转的眼睛,在睫毛下水波涟涟,犹如泪光,动人如此。

很久以后,他还是能清楚地记得今天,平凡无奇的屋子,铺设半旧垫子的竹椅,窗外绿荫浓重,微风中树叶一直在沙沙作响。他长久地凝视她低垂的脸,连呼吸都缓慢了下来。

一辈子那么长,能遇见很多人,在这么大的宫廷里,有各种各样的迥异美丽。可偏偏有这一刹那,她安静的神情突兀击中了他的心脉。

她听到他的声音,抬头看他,目光带着询问。而他站在窗外,过了良久,才找到一句话问:“这衣服怎么了?”

“腰身大了点,我要改一下。”她又低下头,顾自缝着衣服,低声说。

他便随口说:“不合身的衣服,丢掉好了。”

盛颜停住自己的手,想起自己这些年来所穿过的裙子。一开始,是母亲将自己的裙子改小了给女儿穿,后来母亲也没有旧裙了,只能扯了最便宜的粗布,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给她缝一件新裙。她穿裙子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因为若裙子磨损的话,若不想打补丁,就只能耗费很长时间绣上花朵来遮掩。

可那时候自己抱着粗布新裙的喜悦,这宫里没有人会懂得。

所以她什么也不说,也不反驳他。她知道这些人和自己是不一样的人,即使说了,也不过惹人笑话。

见她沉默,他也不再说话。他靠在窗边看着她,她坐在屋内缝改自己的衣裙,天地间一片安静。

只有她身后的窗外,枝叶一直不安地在风中起伏。

瑞王尚诫到寿安宫向太后请安,让满宫的人都错愕不已。

瑞王母妃当年处境凄凉,最后无声无息死于深夜,之后宫中所有人更是刻意忽视这个皇长子,连他身边的宫女内侍都只马马虎虎应付他的衣食。等到他十岁出头,先帝察觉到他个性孤僻狠厉,担忧这狼子野心会影响到太子尚训,便封他一个北疆客使,打发到蒙国去了,就连驾崩时也不曾召他回京。

谁知瑞王审时度势,在得知父皇驾崩之后,立即星夜回程。身边数百人死得只剩十八骑,他却依然支撑到沐血进宫,拜祭白虎殿,硬生生插入当时皇叔摄政的朝廷之中。他隐忍五年之后,与皇帝一起斩除皇叔綦王,归政于当今皇帝。

小皇帝尚训多年来受摄政王挟制,早已养成散漫淡漠的性子,加上身体不好,摄政王被杀之后,敬畏兄长瑞王,这一两年连上朝都缺乏兴致。朝中大权由瑞王独揽之后,他也因此更为骄矜,原本对于太后便十分疏离,除了逢年过节,根本不曾踏入寿安宫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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