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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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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许媛媛(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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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和陈天玺告别后,我就回文化站去了。

纷至沓来的回忆裹挟在现实的碎片中,层层叠叠的,把原本应该是空白的时间塞满了。

一路上我都在想着陈天玺说的话,他那张哀伤的脸,以及诉说起刘素彩时的语气,那些往事的细节,经由陈天玺的讲述,全都死灰复燃了,而我就在这纷飞的火光中,忽然照见了自己残缺的内里。

我回去的时候刚好碰到小许,上了几步楼梯之后,我突然想起有话要问她,于是又返回楼下叫住了她。

“小许……”我没想好怎么和她开口,她回过头来,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小许,我有事要问你。”

她这才站定了,等我开口。

我掖了掖背上的书包说:“我想问你有关刘素彩的事。”

听到“刘素彩”三个字,小许的脸色立马变了,她的反应还是那样:“没什么好说的。”

我有些着急,抢白道:“陈天玺今天都告诉我了……你们是认识的。”

一开始我还担心,这样直接拆穿她会令她很难堪,但她好像早就意料到了我会这么问她,她的脸上浮动一种非常微妙的神色。

我猜,不用我开口,她就会主动说下去。

果然,她径自朝办公室里走进去,我想都没想,跟在她后面。

我还是第一次进小许的办公室。第一天来到清平镇,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并没有仔细看。这间偏居一隅的办公室不大,但布置得还算整洁。向南的那扇窗,窗台上摆了一个小盆栽,不清楚是什么植物,绿得耀眼。头顶的老旧风扇嘎吱嘎吱地转动,让我想起我所在的那栋报社大楼。

小许拉了一把藤椅,搁在办公桌旁边,示意我坐下。

我和她面对面,她看我时,眼神没躲闪,好像预料到这一天终究会到来。

我先开口:“还是叫你许媛媛吧。”

“又不是第一天认识,随你。”

她拿起一支指甲钳,一边说话一边剪指甲,时不时抬起头来看我。那把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指甲钳,咔擦一声,把她长长的指甲剪断。

我觉得有必要把这几日的疑虑告诉她,我问她:“你和刘素彩什么时候认识的?”

她并没有看我,而是悠悠地回答:“初中吧,我们一个学校的。”

“那你和她熟吗?”

她摇摇头说:“不熟。”

“给我讲讲她的事吧。”

她搁下指甲钳,把坐姿调整了一下,正对着我说:“你就那么肯定我会告诉你?”

她的回答带着挑衅的意味,我故意笑起来:“你一定有很多话想说。”

“要是我不说呢?”她嘴上虽然这么说着,眼神却没有半点戏谑的意思。我知道她这是在故意吊我胃口。

我迫不及待想从她嘴里套出点什么来,想了一下,便说:“对一个已经死了的人,没必要这么在意吧……”

我的话大概击中了她某处敏感的神经吧,她放下指甲钳,眉目低垂着,似乎在思考什么。

办公室顿时陷入到一种沉默的氛围当中。

这时我才仔细地打量起许媛媛来。她和我第一天见到的不太一样了。我注意到她脸上有很淡的雀斑,不仔细看的话,还真发现不了;不过这些淡淡的雀斑并不影响她的整体形象,反而使得那张原本就平淡的脸生动起来。

“好吧,那你想听哪些事?”

“没关系,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嗯,那我开始了——不知道你听过这句话没有,人对自己得不到的东西,总会心存幻想,甚至嫉妒。其实我们镇上那些认识刘素彩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和她保持距离的。你很好奇对吧?刘素彩又不会吃人,我们怎么会怕她?其实也不是怕她,主要是……怎么说呢,她长得太好看了,女孩子都是小肚鸡肠的,一旦身边有一个光芒四射的,其他人就会暗一些。这个道理,我从小就明白了。”

说到这里,她拿起办公桌上的一罐木糖醇,打开塑料罐,丢了一颗进嘴里,又递过来,问我要不要。

我摇摇头,她就把木糖醇盖上,放回原位,继续说下去。

“初中有一年元旦汇演,我们年级有女生组了队,跳舞,我本来兴冲冲要去参加的,但是一到排练的地方,看到刘素彩在那里,我就不想过去了。后来她主动跑到我面前,一脸微笑跟我打招呼。没办法,她就是那种人,不管你对她有什么看法,她都不会写在脸上。她只要对你笑,你就不忍心伤害她了。那次跳舞,算是我第一次跟她接触吧。后来想一想,她也没有大家说的那么高傲呀!可能是我看走眼了。不过那次汇演之后,我才发现原来她是个很虚荣的人。”说到“虚荣”两个字,许媛媛加重了语气,就好像刘素彩天生就是这两个字的化身。

许媛媛一边说着,我一边在脑海里描摹拼凑这些旧日时光的轮廓,试图将以前的她和现在的她对应起来。暂且不论她说的这些是否属实,光是她从自身角度提供的这些,就足以让人琢磨了。许媛媛是个女孩子,她看到的刘素彩,到底还是和陈天玺看到的不一样的。在陈天玺看来,刘素彩什么都好,什么都让他痴迷,但是在许媛媛这里,刘素彩也只不过就是一个普通的女生,只不过样貌出众,所以才在众多普通的女生中脱颖而出。女孩子之间那种微妙的勾心斗角、嫉妒、猜疑,甚至是落井下石,这些都是在填补我难以企及的那片空白。那张我想要绘制的关于刘素彩的画像,大概会在这不断的填补中逐渐明晰起来。

许媛媛自嘲地说:“不过话说回来,谁不虚荣呢?那次汇演是要评名次的。我记得当时我们跳的是孙悦的《大家一起来》,我们那年代不都喜欢这种‘劲歌’嘛!所以我们就模仿这首歌的MV,自己排练。汇演那天我们上场的时候台下的人都沸腾了。特别是那些男生,一个个看得眼睛都呆了——当然,他们的眼光主要集中在刘素彩身上——她是领舞嘛,理所当然的。我想说的是,汇演过后,评委要现场评奖的。我们舞队一群女生一开始都以为,我们一定能拿一等奖。但是结果公布,大家都傻眼了,我们只拿了个优秀奖!”

说了这么多,许媛媛还是没说到重点,我还是不知道刘素彩为什么“虚荣”。

我问她:“然后呢?”

许媛媛像沉浸在回忆之中,大概那些已经远去的时光让她感慨万分吧。

她抬起眼来看我:“那天刘素彩上台领奖,一下来竟然当着我们的面把奖状撕了!当时学校领导都在啊,大家都看到了。舞队里有人看不过去,说了她几句,就被她顶了回来。我不太记得当时她说什么了,反正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然后我们一群女生都火了,你一句我一句地批评她。最后她冷笑起来,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不会忘的话。”

她停顿了一下,好像在仔细回忆那一句话具体是什么。

“那天她说‘你们都是一群井底之蛙,没出息!’——所以你可以想象,大家听到这句话之后是什么感觉,反正从那以后,很多人就开始疏远她了。你也知道的,学生时代就这么奇怪,很多小圈子,互相排挤,不过大概这么多圈子里,刘素彩是唯一一个受到大家排挤的人。我和她直到高中还是一个学校,但也只是见了面点个头打声招呼,基本就没什么交集了,所以我才会和你说,我和她不熟。”

许媛媛不厌其烦地说了这么多,我顶多只能在写报道的时候,在涉及到刘素彩成长历程的那部分添上一句“颇有才艺”罢了。许媛媛话匣子一旦打开了,就喋喋不休。她是典型的小镇长大的女生,再小的问题都能揪着不放。对刘素彩撕掉奖状这件事,她特别在乎,她来来回回地说着,只为了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刘素彩是一个非常“虚荣”的人。

许媛媛和陈天玺对刘素彩持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这些看法就像镜子的正反面,一面照出她的好,一面照出她的不好。

我一边听许媛媛说,一边在笔记本上做笔录。

我打算把问题引向我更关注的地方,我问她:“刘素彩自杀这件事,你是怎么看的?”

许媛媛轻蔑地笑了一下,那种笑,很微妙,让我一度以为她是个冷漠的人。不管怎么说,刘素彩好歹也是她接触过的人。在她的感官记忆里——如果真有感官记忆的话——刘素彩并非一个符号或是一个陌生的姓名,而是一个活生生的,许媛媛曾与之活在同一时空中的人。她怎么可能对她的死无动于衷呢?我看到微笑在她脸上闪现了一下,随后就消失了。她抬起眼来,越过我,然后投向一个虚无的焦点。我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具有实质的情感,只听得她低低地说:“她真行啊,人一走,就把和她有关的人拉进来了,不管喜欢她的,还是不喜欢她的,都拉进来了。”

她的话透着不怀好意,可是,她为什么会对刘素彩“不怀好意”?

“所以那天在饭桌上我问你的时候,你才故意回避对吧?”

“嗯,我觉得没必要告诉你,而且也真的没什么好说的。”

“因为她已经不在了对吗?可是你刚才又说,‘她把和她有关的人拉进来了’。”

“我是这么说的,不代表一定要和你掏心掏肺说她的事。”

“可你已经说了不少了……”

“是啊,我是说了很多,但我真的不喜欢她,特别是听到她自杀之后。”

说到这里,许媛媛停了下来,她从放在办公桌上的卷纸桶里抽出一截纸巾,把嘴里嚼的木糖醇吐在里面,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做完这一系动作,她才恢复到刚才的对话状态里,想了一下说:“不管怎样,死了只会给人添麻烦。”

看样子她打算就此停止话题,不再继续谈刘素彩了。

她抿了抿嘴,润了润两片薄薄的唇,然后问我:“你呢,今天和陈天玺聊了什么?”

我于是将我和陈天玺谈过的那些话复述给她听:包括陈天玺怎么喜欢刘素彩,怎么上了大学还是对她念念不忘,怎么因为她的死而陷入沉痛……我讲得很慢,生怕漏掉什么细节。我以为许媛媛会听得很不耐烦,但是她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我看到她的眉头微微皱着,若有所思地说:“唉,他还是和从前一样傻。”

见我没接话,许媛媛兀自说起来:“也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是人都看得出来,他很喜欢刘素彩。其实刘素彩是知道的,她只是不挑破而已。你知道陈天玺这个人吧,胆子小,怕被拒绝,所以就一直在背后默默地喜欢她。我们读书那阵子都知道的,有时大家就拿他说笑,他是老实人,被人一说就脸红,他越脸红,我们就越添油加醋……”

“直到有一次,刘素彩当着我们的面说:‘你们别看他老实就欺负他!’当时陈天玺听了这句话一定感动得一塌糊涂吧,毕竟心爱的女生为他撑腰嘛!后来他们两个人走得还蛮近的,特别是高三那年,刘素彩一有学习上的问题就请教他。班里的男生大概都嫉妒死了吧,不过那时大家都忙着复习,也没什么心思拿他们开玩笑了。”

我问她:“那你……怎么会来这里上班的?”

她自嘲说:“没考上大学嘛……”

我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这么说来她也工作好几年了吧?不过从她的穿着打扮和言行举止来看,她并不像一个已经工作了那么久的人,倒像是刚毕业走出校园的学生妹。

我说:“陈天玺现在的情况挺糟糕的,人都瘦了一圈。”

我的话并没有对许媛媛造成太大的触动,她这个人有点奇怪,不管对谁都是一种不冷不热的态度,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偶尔才探出头来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相较之下,我这个局外人倒显得比她还要当一回事,我在心里自嘲:周岐山你这是怎么了?

许媛媛叹了口气:“陈天玺估计很久都走不出来吧,没办法,他给刘素彩迷住了。你知道吧,我们读书时好多男生喜欢她,奇怪的是那些男生她一个也看不上,我们女生就在背后讨论她,说她太清高了,肯定是在外面交了个男朋友……”

听到这里,我想起陈天玺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我问许媛媛:“那现在呢,她大学应该有男朋友吧?她自杀会不会是因为感情上的事?”

“自杀”两个字引起的反应绝对超乎了我的预期,她将信将疑地望着我,好像在认真思考我提出来的问题。随后,她否定了“因为感情上的事”这个说法:“谈没谈我就不知道了——估计谈过吧,都上大学了,不谈就奇怪了,不过她为什么突然自杀,对不起,我还真说不上来……”

“我在她家见过她照片,长得这么好看的一个人,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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